真正的丧钟在淮阳郡敲响。地皇元年惊蛰,我正在明堂行籍田礼,突然快马来报:绿林军攻破竟陵。我手中象征性的耒耜突然折断,木刺扎进掌心,鲜血滴在刚翻开的春泥上。三日后,昆阳城传来噩耗:四十二万大军竟被刘秀三千人击溃。那夜我登上章城门,看见东南方夜空泛着诡异的红光,像是谁把未央宫的朱漆泼在了天幕上。
渐台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,我望着案头堆积的奏报,墨迹在羊皮纸上洇成团团乌云。大司空崔发跪在丹墀下,额角还沾着未央宫檐角的碎瓦:\"南阳刘氏拥立更始帝,陇西隗嚣自称西州上将军...\"
我摩挲着腰间玉诀,冰凉的触感让我想起元始五年那个雪夜。那时我刚把女儿送进椒房殿,小丫头攥着我的衣角问:\"爹爹,宫里的梅花糕比咱家厨子做的好吃么?\"如今想来,那竟是我们父女最后的对话。
\"陛下!\"崔发的呼喊将我拉回现实,\"洛阳粮仓遭乱民哄抢,守仓令被倒吊在城门...\"我抬手制止他,青铜灯树上的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。前日太卜令说这是吉兆,我却看见灯油正顺着蟠龙纹往下淌。
推开沉重的宫门,寒风中飘来焦糊味。两个小黄门缩在廊柱后烤田鼠,见我来慌忙跪倒,半熟的鼠肉滚进雪堆。我弯腰拾起,铁签上的余温灼痛掌心:\"传旨,开太仓放粮。\"
\"不可!\"大司马董忠气喘吁吁追来,\"库中存粮仅够禁军半月之用...\"他的官袍下露出半截葛布内衣,金线绣的獬豸兽头在火光中面目狰狞。我突然想起初任大司马时,董忠还只是个管马厩的厩丞,有次我撞见他偷喂受伤的战马,他慌得把草料塞进嘴里。
地皇二年的上巳节没有曲水流觞。我站在沧池边,看着水面漂浮的槐叶,忽然有羽箭擦耳而过。卫士们扑上来时,我看见对岸柳树下闪过银甲反光。当夜未央宫彻查,却在御马监找到具吞金自尽的尸体——是跟了我二十年的车夫陈顺。
\"他们连你都收买了么?\"我抚摸着陈顺冰凉的额头,他怀里掉出半块麦饼,硬得像长安城墙的夯土。去年推行王田制时,陈顺老家的田地被豪强强占,他跪在尚书台前哭诉三日,我却只能赐他十匹绢帛。
最痛心的背叛来自王氏宗亲。那日我正在核对新铸的\"国宝金匮直万\"钱范,忽闻堂弟王涉求见。他捧着龟甲的手在发抖:\"臣夜观星象,紫微晦暗,刘氏当兴...\"我抓起案上铜镇纸砸去,鲜血从他额角淌下,在青砖上汇成小小的溪流。
\"连你也信那些谶纬之说?\"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。王涉突然大笑:\"我的陛下啊,您还没发现吗?长安城外的榆树皮都被啃光了,您却还在用《周礼》熬汤!\"他扯开衣襟,露出嶙峋的肋骨,\"我昨日亲手埋了三个饿死的侄儿...\"
地皇三年腊月,更始军攻破武关那夜,我独自登上灵台。浑天仪上的铜蟾蜍结满冰霜,二十八宿的星图在云层后若隐若现。突然有流星划过天际,拖着长长的尾迹坠向东南。我想起年少时读《天官书》,太史公说荧惑守心主大凶,如今这乱世烽火,可比星象凶险万倍。
最后一次朝会,九卿只剩三人。大司徒张邯的白胡子上沾着粟米屑——听说他家厨子三天前逃走了。我取下冕旒放在御案上,金丝硌得指尖生疼:\"诸位可知,当年周公为何要诛管叔、放蔡叔?\"
阶下无人应答。北风穿堂而过,卷起垂垂老矣的龙旗。我望着空荡荡的朝堂,忽然想起初建明堂时,这里曾跪满山呼万岁的臣工。那时檐角的铜铃在春风中叮当作响,像是奏着一曲永远听不尽的《云门》。
\"因为不变法,必亡于旧弊。\"我自问自答,声音惊起梁间栖燕。它们扑棱棱飞向阴沉的天际,羽翼划破的云层后,露出一角残阳如血。
最后的时刻来得比预想更快。地皇四年十月初三,长安城飘着今冬第一场雪。我穿着即位时的玄色冕服坐在渐台上,听着未央宫方向传来的喊杀声。大司徒王寻浑身是血冲进来:\"陛下,朱弟门失守了!\"我抚摸着腰间玉诀,突然想起四十年前那个在尚书台熬夜抄录《左传》的夜晚。那时烛火在竹简上投下的影子,和现在宫墙上的火光何其相似。
\"取朕的绶带来。\"我平静地对侍从说。当绿林军的火把照亮渐台时,他们看见的是一具端坐在玉座上的尸体,冕旒端正,腰间的玉诀在火光中泛着温润的光。有个士兵想扯下我手中的虞帝匕首,却发现我的手指早已僵硬——至死我都握着这柄象征禅让的礼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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