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十五,宇文泰中风的消息传来时,我正在临《急就章》。笔尖的朱砂抖在\"国\"字上,染得满纸猩红。宇文护连夜接管羽林卫,他闯进寝殿那刻,我正摩挲着母亲留下的狼牙——这十年磨得尖处已见铜色。
\"陛下该学学元钦。\"宇文护的刀鞘拍在案头,震得砚台里的陈墨泛起涟漪,\"他最后那杯鸩酒,喝得还算体面。\"我望着他甲胄上的新血渍,突然想起三年前子午谷的断箭。当夜我在中衣夹层缝入陇西军符,针脚密得能藏住拓跋氏最后的火星。
恭帝三年霜降,我在西郊猎场坠马。宇文导的箭簇擦过耳际时,我故意扯偏了缰绳。右腿胫骨裂开的剧痛中,恍惚看见元钦站在枯柳下,手里捧着盛鸩酒的鸳鸯壶。养伤期间,宇文护送来南朝进贡的鎏金轮椅,扶手上的蟠龙纹比我冕服上的更精致。
腊月祭灶那日,我在御膳房撞见试毒太监倒掉参汤。灶膛灰里埋着半张焦糊的纸,隐约能辨\"元\"字最后一捺。当夜大雪,我拖着伤腿摸到北宫门,在守夜老卒的鼾声里,用狼牙在门栓上刻了道鲜卑符文——母亲说过,这是召唤先祖战魂的印记。
元日大朝会,宇文护佩剑上殿。他新制的玉冠比我的冕旒还高半寸,朝臣们跪拜时额头都朝着他靴尖。我故意在诏书上滴落朱砂,血珠在\"禅位\"二字上绽开,倒像元钦当年画废的眉黛。宇文护掰开我手指取玉玺时,我咬破舌尖把血唾在他蟒袍上——这大概是我能为拓跋氏做的最后一件事。
被废那日,掖庭的桃枝刚打骨朵。我自行解下传国玉玺时,发现螭纽缺角处新镶了宇文家的狼头金。走出朱雀门那刻,有个老宫娥突然冲出人群,往我怀里塞了包武川莜麦面。她转身时露出后颈的黥印,正是元氏家奴的标记。
囚禁我的宅院有口苦井,井绳磨出的沟痕深得能藏铜钱。清明那日,我在井壁发现前朝永平年号的刻痕,旁边还画着匹缺耳朵的马——元赞七岁那年画工就这模样。立夏后,有只跛脚乌鸦常来啄窗纸,它尾羽上系着半截青丝,像是从宇文皇后断钗上扯下来的。
重九登高日,宇文护派人送来菊花酒。执壶的婢女眉眼像极了元钦身边的冯尚仪,她斟酒时小指翘得老高——这是元氏老宫人特有的手法。我摸着杯沿的鸳鸯纹,突然想起元钦最后说的那句\"杏花落尽始逢君\",当时不懂,如今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,倒品出几分谶味。
十月末,我在槐树下捡到只断线纸鸢。竹骨上密麻麻写满六镇旧将的名字,最大那个\"贺拔胜\"被血渍糊成了落日。当夜北风撼窗,我把纸鸢拆了煮汤,沸水里浮起的墨迹竟拼出半幅陇西舆图。
腊八清晨,宇文护的亲兵送来羊肉羹。领头的校尉换了生面孔,他佩刀时总按着左肋——那是元氏暗桩接头的手势。我泼羹在地,羊油凝成的形状竟像贺兰山轮廓。三更时分,我在茅厕砖缝找到枚生锈箭镞,血槽里卡着的碎骨与三年前子午谷那枚正好配对。
除夕雪夜,我在梁柱刻下第九十九道划痕。突然有石块砸穿窗纸,裹着的布条上潦草写着\"元\"。扒开积雪,墙根埋着把生锈匕首,柄上残存的蟠龙纹正与当年元钦佩剑相合。守岁爆竹炸响时,我把匕首贴在心口,忽然懂得父亲被拖走前那个眼神——原来狼崽子长成头狼前,得先学会舔自己的伤口。
二月二,新帝的登基鼓乐震落檐角冰凌。我嚼着最后一口莜麦面,在囚衣里层写下六镇布防图。宇文护的使臣踹门进来时,我正对着铜镜梳鲜卑辫——母亲教的结绳手法,十年没忘。
鸩酒装在描金漆盒里,附带着宇文护的亲笔信:\"借尔头颅安关陇。\"我泼酒祭地,看着毒液蚀穿砖缝里的拓跋氏图腾。摸到枕下匕首那刻,忽闻窗外有马蹄声如雷,恍惚是十二岁那年,在武川镇听见的贺兰山雪崩。
搜读小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