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皇后送来参汤那夜,我在汤底捞到块刻着谶语的龟甲。惠妃蜷在锦被里笑:“姐姐这是给陛下补身子呢。”三日后掖庭局来报,皇后宫里的宦官溺死在太液池老地方。我盯着池面碎冰,突然想起六岁那年在此处捡回的半块胡麻饼。
照夜白摔断我肋骨的瞬间,我听见安禄山在范阳唱戏的调门。那畜生跪在兴庆宫哭得鼻涕糊脸:“臣这三百斤肉就该给圣人当箭垛子!”我踹他肩头笑骂:“滚去给贵妃跳胡旋舞!”他在地上骨碌碌转圈时,玉佩穗子扫过青砖缝,像极了当年韦捷悬在腰间的于阗玉。
李林甫最会熬鹰。有回在骊山猎场,他拿生肉逗那只海东青:“畜生饿极了,连主子都敢啄。”鹰隼突然扑向我臂鞲,被他掐住脖子生生拧断:“不忠的玩意留不得。”回宫路上,他替我整了整蹀躞带:“朔方军费该添三成。”我望着终南山积雪,竟想起黄河蛟拎着人头的腊八夜。
贵妃醉酒那晚,我在长生殿闻见玉环香。她赤脚踩过波斯毯,金粟粒嵌进脚掌也不觉疼:“三郎看我这霓裳可像云?”我攥着她渗血的脚踝,恍惚看见景龙二年雪地里那抹暗红。高力士突然在帘外急报:“安西都护府加急文书…”贵妃的披帛卷翻琉璃灯,火苗蹿上《兰亭序》摹本时,她吃吃地笑:“烧了干净,碍眼。”
最后一次见姚崇是在他洛阳旧宅。老头儿瘫在竹椅上咳血,手里还攥着开元三年的田亩册:“陛下…河北道的永业田…”我舀了勺药汤喂他,泼洒的汤药在册子上洇出山河形状。他咽气前突然攥紧我手腕:“当心…太液池…”窗外惊雷劈断老槐树,我想起二十五岁那夜玄武门前的瞎眼老丈。
天宝十载上元夜,我在勤政务本楼看灯。满城火树银花晃得人眼花,安禄山进献的百尺灯轮转起来时,贵妃突然指着朱雀大街笑:“三郎快看,像不像那年潞州灾民举的火把?”我揉着昏花的眼望去,只见灯影里浮出无数张脸——攥马镫的妇人、黄河蛟的斗笠、姚崇喷着酒气的胡须——都在火光里明灭不定。
骊山温泉泡得骨头酥软那年,安禄山进贡的貂裘还裹着范阳的雪气。我搂着贵妃笑他臃肿如熊,李林甫在旁幽幽冒了句:\"胡儿眼里烧着狼烟。\"谁料那畜牲真反时,我正对着华清池剥荔枝,八百里加急文书撞翻了金盘,胭脂色的汁水泼满《河清海晏图》。
潼关失守那夜,我在勤政楼抖得握不住笔。哥舒翰的求援信上血渍未干,杨国忠竟提议迁都剑南:\"陛下忘了当年在潞州...\"我抓起砚台砸他官帽:\"朕记得黄河蛟说过,逃命的官比溃堤的水还脏!\"烛影摇晃间,瞥见姚崇的鬼魂坐在梁上摇头。
马嵬驿的土城墙挡不住六军怨气。陈玄礼的刀尖挑着贵妃香囊,我数着香囊上的金粟粒,突然想起景龙二年南市那妇人被踩断的手指。玉环把白绫绕上梨树时说了句怪话:\"三郎该去太液池捞芝麻糖了。\"后来我总梦见她赤脚在冰面跳舞,每转一圈就碎成万片琉璃。
入蜀路上淋了七场雨,《霓裳羽衣曲》的绢谱霉出青斑。在栈道拐角摔碎白玉笛那日,高力士掏出油纸包:\"大家用些胡麻饼...\"我掰开饼的手突然僵住——掉落的饼渣正滚进石缝青苔,跟六岁那年在德妃娘娘宫里一模一样。
灵武使臣跪在行宫前时,衣襟还沾着朔方军的羊膻味。听着太子称帝的诏书,我摸向腰间却抓了个空——二十五岁那夜用的马球杆早丢在潼关乱军里。李辅国那阉奴捧来《道德经》:\"请太上皇静修玄元皇帝妙法。\"他靴底碾碎一片柳叶,碎渣子让我想起被金吾卫射杀的送糖人。
\"父亲可知何为众望所归?\"李亨在灵武登基的消息传来时,我正对着铜镜拔白须。高力士突然说起四十年前旧事:\"大家铲平韦氏之乱时,相王也是被众人架上御座的。\"镜中人的皱纹里突然涌出玄武门的血,顺着下巴滴在禅位诏书上。
返京路上经过潞州,当年治水的河堤早塌成土堆。有个独眼老汉突然冲出人群喊:\"李别驾还认得黄河蛟么?\"禁军的马鞭还没落下,他啐出口带血的唾沫:\"老子的弟兄全死在范阳杂种刀下!\"夜里在行辕翻来覆去,听见黄河水声里混着安禄山的羯鼓调。
兴庆宫的燕子换了三茬羽毛,李亨派的阉人还守着沉香亭。那日我想挖出玉环埋的杏花酿,却扒出半截生锈的横刀——正是钟绍京当年在玄武门用的那把。小宦官吓得跪地磕头:\"晦气东西污了上皇圣手...\"我攥着刀柄大笑,铁锈味让我想起姑母太平公主咽气时咬碎的金丹。
李辅国迁我去西内那日,老梨树正落白花。他扯走紫宸殿的帷幔当擦脚布:\"圣人为免上皇劳神,特赐甘露殿清修。\"经过太液池时,我瞧见东岸第三棵柳树被雷劈成了焦炭,树洞里的蚂蚁正搬运发黑的芝麻粒。
夜半总被神策军的铁甲声惊醒。有回打翻夜壶,撞见守夜宦官烧纸钱:\"窦娘娘、王皇后、杨贵妃...列位娘娘收了供奉,莫再闹了...\"火堆里飘出片未燃尽的帕角,并蒂莲纹样分明是母亲当年的绣工。我想凑近细看,却被李辅国的心腹架回冷榻:\"老圣人该喝药了。\"
七十五岁生辰那夜,我裹着安禄山献的貂裘发怔。高力士被流放前偷塞给我的油纸包,拆开竟是开元初年的田亩册。册页间夹着片干柳叶,背面是姚崇歪扭的字迹:\"陛下慎终如始。\"更漏声突然变得急促,像极了铲除太平党那夜的雨打檐铃。
最后的清明雨泡胀了窗纸,我望见掖庭宫的老宦官们在雾里走动。母亲抱着襁褓哼河北童谣,父亲正往《禹贡》图戳窟窿,玉环的银铃声从太真观转来。想抬手却碰翻了药碗,褐色的汤水在青砖上淌成黄河形状。
\"三郎该换衮服了...\"恍惚有人托起我的背,竟是二十五岁那夜穿过的明光铠。玄甲映出满头霜雪,我摸着空荡荡的腰间问:\"朕的马球杆呢?\"无人应答,只有玄武门的风卷着血腥气灌满喉咙。更漏声突然回到垂拱元年的节奏,这次我紧紧攥住了柳树洞里的油纸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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