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难的还是元璲哥的事。那是我同父异母的二哥,管着越州十四县。天福二年腊八,暗桩送来急报:元璲私铸钱币,暗通闽国。我攥着密信在雪地里站到半夜,想起七岁那年他带我掏鸟窝,从树上摔下来还给我当肉垫。
派去查账的钦差被砍了头扔在官道上。我带着三百轻骑冒雪奔袭,在会稽山脚截住元璲的车队。他掀开车帘时还在笑:\"七弟,我这儿有新得的建州茶...\"我举起弩箭对准他眉心:\"哥,越州粮仓底下埋的闽国使臣,要我挖出来给你看吗?\"
诏狱里冷得像冰窖。元璲裹着狐裘直哆嗦:\"老七,当年父王杀钱镖叔父全家,可是眼都没眨。\"我把热酒推过去:\"所以父王夜夜失眠,你得帮帮他。\"他盯着酒盏看了半柱香,突然仰脖喝个精光。第二天狱卒来报,二王子心悸暴毙。我亲自给他换上亲王冠服,下葬那天,父王在陵前摔了最爱的和田玉杯。
办完丧事回宫,见父王在教小孙子背《孙子兵法》。孩子奶声奶气背到\"围师必阙\",父王抬头冲我眨眼:\"听见没?得给人留条活路。\"我摸着腰间剑柄没说话——那剑鞘里新换了柄精钢剑,比原来的重了三两。
父王走的那天,钱塘江潮声特别大。长兴三年九月廿六,我正带着工部的人重修扞海石塘,宫里来报信的太监摔断了三根肋骨。等我冲进寝殿时,老头儿手指头还在锦被上划拉,我凑近了才听清他说:\"东南...东南...\"
白玉圭塞进他手里的瞬间突然断了。老宦官捧着半块玉圭要哭,我反手抽了他一嘴巴:\"闭嘴!主上这是把半壁江山托付给我了。\"殿外黑压压跪着文武百官,雨点子砸在琉璃瓦上,跟当年砍陈询叛军时的血溅声一个动静。
守灵第七夜,杜建徽的侄儿带着三百家兵围了王宫。我在灵堂前烤火盆,听着外头喊杀声越来越近。羽林军统领急得直跺脚:\"主上,咱们从密道...\"我抄起烧红的铁钳子捅穿个刺客的喉咙:\"慌什么?把先王灵柩抬到宫门口。\"
檀木棺材往丹墀上一横,叛军的火把都矮了半截。杜家小子举着刀愣在原地,我解了孝服往棺材上一坐:\"来,往这儿砍。当年你叔父跟着先王打润州,肠子流出来还给我编过蚱蜢。\"那刀\"咣当\"掉地上,溅起的火星子烫着我脚背。
登基大典前夜,我在父王旧书房发现个铁匣子。里头全是各地节度使的密报——最早那份是乾宁二年的,说我七岁杀马僮下手太狠。最新那卷墨迹未干,写着\"元瓘杀兄,恐失人心\"。我抱着铁匣子在父王常坐的虎皮椅上睡到鸡鸣,醒来时胡子上结的全是冰碴子。
天福二年开春,闽国内乱。我蹲在沙盘前琢磨了三天,把六弟元瑷叫来:\"你带三百船去福州,只运粮不运兵。\"老六瞪圆了眼:\"哥,这不白送吗?\"我往他嘴里塞了颗青梅:\"王延政和朱文进正咬得满嘴毛,咱们的米袋子比刀枪好使。\"
秋收时闽国使臣跪在殿前哭,说愿意献上泉州三个盐场。我扶着额头装醉:\"使不得,我们吴越人就爱喝淡汤。\"转头让水军假扮海盗,把淮南往闽国运的兵械劫了个精光。枢密使老曹冲我竖大拇指:\"主上这手浑水摸鱼,比先王还利索。\"
最头疼的还是北边。石敬瑭那孙子把燕云十六州割给契丹不说,年年派人来要岁贡。有回契丹使臣在宴会上摔杯子,说要带铁骑来看看江南风光。我拎着酒壶过去给他斟满:\"听说贵国天冷,战士们的铁甲冻身上揭不下来?\"第二天就派人往北边运了三十船醪糟,契丹人喝了半年没醒透。
保大三年修海塘,我在工地上住了两个月。那日正跟老石匠学打榫卯,突然望楼鼓响——潮头比往年早了半月。民工们哭喊着往岸上跑,我抄起铜锣往礁石上爬。亲兵抱着我的腰嚎:\"主上使不得!\"我一脚把他踹进浪里:\"不想死就给我擂鼓!\"
潮水扑过来时,嘴里全是腥咸。我死死扒着石塘的铸铁桩,看着三层楼高的浪头把刚垒的条石拍成齑粉。等潮退后清点,折了七百民工、六个工部官员。夜里我光脚坐在滩涂上,老石匠递过来半葫芦烧刀子:\"主上,这塘还得修。\"我灌了口酒,辣得眼泪直流:\"修!拆了王宫修!\"
那场大火来得蹊跷。天福六年八月十五,我正在西殿看中秋宴的礼单,突然闻到焦糊味。火头是从藏书阁窜起来的,转眼就吞了半边天。我光着脚往火场里冲,被浓烟呛得直咳:\"先王灵位!快抢先王灵位!\"侍卫统领拦腰抱住我:\"主上,灵位早挪到太庙了...\"
我在灰堆里扒拉出半片没烧尽的奏折,上头还看得见\"淮南\"俩字。太医用银针挑我脚底的水泡,我盯着房梁上焦黑的蟠龙纹:\"查清楚,是雷火还是人祸?\"三司使跪在帐外不敢抬头:\"那夜...那夜无雷无电。\"
躺了半个月,梦里总见父王在江边练刀。有回他砍着砍着突然变成少年模样,冲我喊:\"元瓘,替爹守着!\"我伸手去抓,只捞到满把江雾。醒来时听见更鼓敲了三响,枕头上全是湿的。
最后那半年,我把儿子弘佐带在身边理政。小崽子批奏章总爱画乌龟,我拿戒尺抽他手心:\"这天下是拿人命填出来的,不是给你耍墨的!\"他哭着问:\"阿爹,当大王非得杀人吗?\"我望着案头父王的旧佩剑,突然答不上来。
七月廿三,我在校场看新兵演武,日头毒得晃眼。眼前突然闪过道白光,接着就听见弘佐在喊:\"传太医!快传太医!\"我摸着石台慢慢坐下,指尖触到个凹凸的刻痕——是父王当年练箭时刻的星斗图。
咽气前我听见潮声,还有弘佐在背《盐铁论》。想说让他把父王的铁匣子烧了,张嘴却变成:\"东南...东南...\"这孩子到底机灵,哭着喊:\"儿臣定会守住东南!\"我想笑,父王当年也是这么哄祖父的。
最后一口气咽下去时,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父王教我的一句话。他说这世道就像烙饼,总得有人当柴有人当火。现在我算是当够了柴,就是不知道这饼...熟了没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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