转机出现在天佑元年。朱全忠篡唐称帝的消息传来时,我正在教小儿子存勖打绳结。探子跪在门口哆嗦:\"梁王......不,梁帝封您为楚王,使节已过洞庭湖了。\"我手里的麻绳啪地绷断,转头对李琼说:\"把杨行密去年送的淮南绸缎全拿出来,给朱温的使节做见面礼。\"
登坛受封那日,潭州城飘着牛毛细雨。朱温的使节捧着金印念贺词,我盯着他靴帮上的泥点子走神——这人和二十年前蔡州军营里抽我的兵丁长得真像。礼成后,许德勋摸着金印上的蟠龙纹直咂嘴:\"马哥,这下咱算皇帝老儿了?\"我踹了他一脚:\"明天开始,你给老子修水渠去。\"
称王不是摆威风,是要让百姓真吃上饭。我召来潭州城所有棺材铺老板,当着他们的面烧了地契:\"往后每卖一口棺材,抽五文钱充作军饷。\"有个老头当场跪下哭:\"大王,这比官府收的税还少三文呐!\"
治民得用巧劲。有年大旱,衡州闹饥荒,我让官仓借粮给百姓,来年收成后每石加还二斗。张图英急得跳脚:\"这不是白送吗!\"我拿竹签剔着牙:\"饿死的人不会种地,荒了的田长不出粮。\"
最得意的手笔是铸铅铁钱。那日召来十几个铁匠,我把铜钱和铁片扔进炉子:\"外面都说楚地穷酸,咱就让这穷酸货变成硬通货。\"许德勋挠着头问:\"这玩意出了楚地不就成废铁了?\"我笑着往他怀里塞了把新钱:\"所以商贾得把赚的钱留在楚国花,明白不?\"
对外软,对内得硬。有个族侄强占民田,苦主告到节度使府。我当着百姓的面抽了他二十鞭子,转头让夫人给他送金疮药。夜里那小子趴在榻上哭:\"叔父也太狠了!\"我掀开他衣裳看伤口:\"不用力抽,明天就会有十个豪强占百亩田。\"
儿女事最头疼。长子希振好文,次子希声尚武,俩人见面就掐。有次秋猎,希声射了只白鹿要献给我,希振在旁边冷笑:\"《礼记》云国君春不围泽,弟可知如今是秋日?\"我抬手把鹿扔给亲兵:\"今晚烤了,让厨房多撒辣子。\"
日子就在这些琐碎里流过。同光二年,李存勖灭梁的消息传来,我正在后院栽橘子树。许德勋气喘吁吁跑来:\"陛下......不对,唐皇要您去洛阳朝见!\"我剪掉根斜枝:\"回话,就说老臣腿脚不利索,让我儿代去吧。\"转身吩咐管家:\"把存勖那院的兵器全收了,换上文房四宝。\"
夜深人静时,常去西厢房摸那口旧棺材。这是当年逃出潭州城时打的,木料还是刘建锋赏的楠木。有回希声撞见了问:\"父王留着这晦气物作甚?\"我敲着棺材板笑:\"等你老子躺进去那天,就知道这是最贴心的老伙计了。\"
七十岁寿辰那天,我在宴席上吐了血。医官说是肝火太旺,许德勋拎着药罐子闯进寝殿:\"老哥哥,该让位给年轻人了!\"我把药碗泼在他靴子上:\"老子还能拉开三石弓!\"
话虽这么说,右手确实握不住笔了。天成元年秋,次子希声捧着文书进来:\"父王,该批军饷了。\"我蘸墨时手抖得厉害,砚台边沿溅满墨点。他忽然抓住我手腕:\"儿臣代笔吧。\"我盯着他腰间新换的玉带,上头雕着五爪蟠龙。
当夜召来老伙计们喝酒。李琼的背驼得像虾米,张图英缺了条胳膊,许德勋倒是嗓门依旧洪亮:\"马哥你瞧瞧,现在城里小崽子都穿绸缎了!\"我摸着酒盏边的缺口:\"当年咱们在衡山啃树皮那会儿......\"
话没说完,外头突然喧哗。亲兵来报说大公子带兵围了王府,我摔了酒盏往外走,见希振提着剑站在阶下。他身后火把映着铁甲寒光:\"父王年事已高,儿臣请父王静养!\"
我抄起门闩砸过去:\"小畜生!老子的兵呢?\"许德勋从后面抱住我:\"马哥!你亲口说各营不得擅动!\"这才想起上月刚下的军令——为防兵变,无王令不得调兵。
希声带着亲卫队赶来时,我正坐在门槛上喘气。两拨人在院子里对峙,刀枪撞得火星四溅。我扯着嗓子喊:\"都给老子住手!\"喉咙一甜,又咳出两口血来。
第二天,我在朝堂上封希声为节度副使。希振摔了玉笏要走,我让侍卫拦住他:\"去岭南当观察使,明日启程。\"他红着眼瞪我:\"父王好狠的心!\"我扶着王座起身:\"总比让你兄弟相残强。\"
夜里摸着棺材板跟老伙计说话:\"当年砍人脑袋都不眨眼,如今对着亲儿子下不去手。\"许德勋蹲在棺材边啃烧饼:\"要我说,全宰了换小孙子上位。\"我踹他:\"滚去巡城!\"
身子骨真不行了。长兴元年开春,后唐李嗣源派使者来催朝贡。我躺在榻上听使节念文书,听到\"楚王当亲至洛阳\"时,抓起药枕砸过去:\"告诉你家主子,老子当年跟朱温称兄道弟时,他还在放马呢!\"
等使者连滚带爬出去,我把希声叫到跟前:\"柜子底层有个铁匣子。\"他翻出我藏了二十年的梁王金印,吓得差点摔地上。我扯着他袖子坐起来:\"记住了,中原谁当家就认谁,但兵权一刻不能松手。\"
四月里开始交待后事。叫来管钱粮的崔账房:\"铅铁钱还能撑几年?\"他掰着手指算:\"若商路不垮,能保十年太平。\"我又问许德勋:\"水军战船多少?楼船十二,走舸二百。\"我喘着气笑:\"够用了,够用了。\"
最后那晚格外清醒。让亲兵把棺材抬到院里,月光照着楠木上的刀痕——那是当年守潭州留下的。许德勋蹲在旁边哭得像个孩子:\"马哥,当年说好谁先走谁在奈何桥等......\"
我攥着他糙手说:\"把我和刘节度使的刀埋一块儿。\"转头看见希声跪在台阶下,突然想起他七岁那年打翻灯油烧了帐本,也是这么哆哆嗦嗦跪着。我招手让他近前:\"记着,别跟中原硬拼,打不过就降,降了再反......\"
话没说完,喉头涌上的血堵住了嗓子眼。恍惚看见二十三岁的自己蹲在棺材铺门口,木屑纷纷扬扬落在染血的刨刀上。
后事倒是热闹。希声给我上了\"武穆\"的谥号,听说灵柩出城那日,潭州百姓往街上撒了十里纸钱。许德勋抱着我那口旧棺材撞死在祠堂,说是要给我当引路鬼。
可惜这帮崽子没撑过十年。听说希声吃金丹毒死了,希振从岭南杀回来争位,让南唐军捡了便宜。有回梦里见着许德勋,那老小子在奈何桥边骂街:\"马哥你看,你攒的家当全让龟孙子败光了!\"
我蹲在桥头磨刨刀:\"急啥,等他们下来挨个抽。\"木屑飘进忘川河里,跟当年潭州城的飞灰一个样。
搜读小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