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灵雨
周遭的一切,仿佛在刹那碎裂又重组。
明曜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,看到神明额前的浅金色神印轻轻闪烁了一下,随即,是即便闭眼也挡不住的,柔和的光亮扑面而来。她被他身上的香气彻底覆盖,那种味道像是冰雪覆盖下的梅花香,也像是穿透泉水而来的被揉碎的香草,初时觉得清冷凌厉,闻久了才有悠长的温柔蔓延开。
那种味道令明曜感到安心。
她倚在他的怀中,额头与他相抵,他宁静而强大的神识撬动她的识海,她毫无保留地朝他打开,一切喜怒哀乐,忧虑和惊慌,如此坦诚地铺陈在他眼前,像是一张细节毕露的画卷。
他明确地触碰到她的不安,于是扣住她的手,将她揽入自己怀中,他吻着她的唇瓣,耐心地哄她放松,神识却破开她识海中表层的情绪和一闪而过的杂念,往更深处潜入。
他欺瞒了她。这并非神交,这是他在卑鄙地利用着明曜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,肆意翻阅着他要寻找的记忆。
所有的回忆都烙上了过去的痕迹,如同一册册古旧的书籍,被隐藏在她最深处的识海之中。有些人的回忆太过易碎,因为在识海中被晾晒了过久的光阴,不曾被回溯,不曾被翻阅,便若被风化的旧草,轻轻一碰就能化为飞灰。
然而明曜所有的记忆都是崭新的,尤其是……关于他的。
那颜色鲜亮而梦幻,是从西崇山碧蓝的天际,油绿的草木,洁白的玉兰和淡粉的楝花中攫取,揉碎混合在一起,才有那样明丽而温柔的颜色。
它的主人,得是怎样小心地呵护着它,得是如何心心念念地日日擦拭它,爱不释手又小心翼翼地保存,甚至用新的感受为它覆盖上更崭新的外衣,才会使那些关于他的记忆如此美好。
美好到……他几乎不忍心将它抹去。
明曜感知到云咎突然顿住的动作,他与她相握的双手颤抖着,密长的睫毛自她的眼皮轻轻扫过,倏然,似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不断滴落下来。
顺着她的侧脸,一直滑落衣襟。
她想要睁眼,却被他更紧地拥入怀中,她紧紧环抱着他的肩膀,不知所措地轻唤着:“云咎……”
他开始翻阅她的记忆,那是一段倒叙,自此时此刻开始回溯,很快来到禽鸟冲破结界离开西崇山的那一刻。那日满山的阴雨被她蒙上了哀婉的色彩,山中被风雨侵袭的草木仿佛也在同泣,他们争执的场景此刻已经非常模糊,她或许已经替他找了什么借口,将那失信的毁约一笔带过。
西崇山很快放晴,他们过去在那无人神山中的一切重新鲜活起来。他看见被她抱过的灵兔和鸟雀,绕着她指尖飞舞的虫蝶,还有那只从他们掌心诞生的玉萤……他看见自己在楝树下为她搭起的秋千,看见他笔下无序而可笑的图样……看见她坐在树上,在垂眸的瞬间对上了他的眼睛。
那便是她关于他的,所有记忆的开始了。
他站在那绚丽的旧忆中,很久很久的时间,长到足以令她在他怀中陷入困倦。
“云咎。”她将脑袋埋入他的怀中,迷迷糊糊地嘟囔,“这就是神交吗?这就能帮到你了吗?”
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,识海中的记忆顿挫地闪烁了一下,逐渐变得有些模糊。
“好困啊。”她一边说,一边紧紧环住了他的腰。
云咎轻轻应了一声:“那就睡吧。”
明曜眨了眨眼,琥珀色的桃花眸含了迷糊的水雾,那凝着的光,似下一瞬就要散开。
他在这时轻轻托住她的后脑勺,在她的眼角落下了一个很浅的吻:“明曜,好梦。”
浅金色的,淡到接近纯白的神光将她包裹,巨大的神明法相自他身后显现,法相与他一同垂首,墨色的长发如临秋的树叶般,自根系处缓缓化为灰白的颜色,他脸上挂着笑,伸手盖住她的眼睛,另一手轻拍着她的后背。那法相与他一道,无声地凝望着她。
识海中,她坦诚的记忆之书被握在神明的手掌,那是他们共同构筑的回忆,因此她对他毫不设防。
他轻易将它从她的识海中取出,像是自书架上抽离了一本古籍那样简单。
识海伴随着少女的沉睡缓缓闭合,最后沦为一片孤寂无边的深海,他站在她梦境的正中,颤抖着,收紧了五指。
他们共同的记忆,她小心翼翼呵护的那一段记忆,她曾经惶恐不安地,不想要任何人遗忘的记忆。
就这样如流沙弱水,消散在神明的掌心。
屋外响起三声叩门之声,极轻,似是知道房中有人沉睡,便刻意地放低。
云咎望着指尖那晶莹的记忆之尘,与明曜梦境中无序的深海水流混合着,被卷入无边无际的荒凉之中。
他的神识自她体内抽离。
在他睁眼的瞬间,月隐峰的神女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房间。
她仰头看着他身后的法相——不再华美绚烂,也不再高不可攀。
搜读小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