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官渡劫(十二)
…“快看,是景王上神!景王上神飞升上神了!”…
…“可是缅因山顶,最大的符印没有亮呀,景王并未渡劫,却飞升上神啦?!”…
…“景王殿下龙血凤髓,体内的龙与蛊雕双双血脉觉醒,法力大增,越过上神的修为几百年呢!自然是飞升了!”…
人群的欢呼传入黑莲祭台内,少女手掌被玉笛钉在岩地上,唇瓣苍白,抖了抖,上下牙打颤。
她侧头,对上那双夹杂着悔恨愤怒悲伤的眼睛,钻心的痛终于从掌心蔓延开来,她张了张口,竭力想要屏住呼吸,冀图摆脱这痛,然而,怎么可能。
陆雪缘愣愣地撑着上半身,她的腿拖在地上,枯瘦如柴,宛如竹竿。
“唔……唔……”
视野模糊,反复眨眼,闷哼,吸气,呻.吟,喘息……没有用,痛,太痛了。
“救命,救……唔,好痛,谁来救救我……”陆雪缘咬破嘴唇,喘息渐渐变成嘶吼——
“痛吗?”
虞星连站在那里,黑色龙尾一甩,抽在少女身上。
“雪缘,我比你更痛。香炉心法是假的,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!”
他心口插着半截玉笛,眼下法力耗损,若强行拔出,只会失血过多而死。
虞星连声线愤怒得颤抖,却有着难掩的痛彻心扉,“你骗我心法,偷我的邪种,你将玉笛捅入我的心脏,有一丝犹豫吗?你想杀我,你为何想杀我呢?!”
说着,一道乌光劈下。
少女“哇”地喷涌着鲜红,痛得在地上打滚,由于一只手被钉,每挣扎一次,掌心都被狠狠撕扯。
泪水混合着血水,垂垂的墨丝浸透了。
见陆雪缘痛成这样,说不心疼是假的,可她的反应又确实让人窝火,虞星连目光如炬,瞪着她的每一息都在压抑怒火。
“如果你想杀我,何必骗我,何必故作深情,陆雪缘,骗人的感情很好玩吗?”
陆雪缘吐了几口血,朦胧地看向他,痛得发抖,说话断断续续,“你,你说,说完了,吗?”
“我从不相信任何人,因为是你,所以我选择了相信。”虞星连掐住她的脖子,用力收紧,血管爆起,“你这个骗子,满口仁义的盗贼,我的邪种在哪,还给我!”
“……够了。”陆雪缘窒息到双眼模糊,“放……放开!”
“雪缘,难道你没有发现吗?”虞星连眼圈红了,抡起胳膊一甩,将她狠狠撂倒在地,目眦欲裂,“我一直都深爱着你,你是我的女人,我怎能甘愿将你让给秦熄!”
陆雪缘捂着喉咙猛咳一阵,抽噎了几下,呵呵笑了笑,半响,终于放声大哭。
她愤愤地柳叶眸子血红,噙满泪光。
“你说你爱我,我这两条腿被废掉,还不是拜你所赐!你无耻地囚禁我强*我!你在我身上打上侮辱性的烙印,你让我声名狼藉,成为神界的罪人,你让我在秦熄面前永远没有了尊严!还说你爱我,虞星连,你怎么说得出口!”
这时,轰然一声山体滑坡,寒风呜咽,飞禽走兽疯狂逃窜,无数黑莲祭台纷纷倒塌,缅因山也随之震动,裂开,正在一点点陷入地下,陷入无底深渊。
此地乃缅因山顶峰最高处的黑莲祭台,却已颓圮不堪,能想象外面是怎样的场景。
天边雷鸣霹雳,祭台外有灵气的味道。
萧鹜茫然的脸上恢复了生机,惊道:“大哥?”
一阵婴儿般的啼哭声划过。
是蛊雕的声音……
玄黑战袍头戴羽冠的男人手里撸着游隼,挥动着蛊雕翅翼和龙胆蓝尾,闯入黑莲祭台。他勾勾手指,景骊就过去了。
陆雪缘一愣,顿了许久。
虽然她知道半兽形态会使身量增长,也知道秦熄拥有神魔双重血脉,巅峰之态会更高大,只是百闻不如一见……
男人额间的龙胆蓝印记变样了,犹如至尊星曜,那条龙尾是九天之上的瑰宝,舒展宽大的羽翼驰骋沙场,经历了战火的硝烟,顽强又韧性,哪怕万箭齐发,千军万马,皆可抵挡。
随身士兵跪成一排。
“参见景王上神!”
“恭喜上神,回京后可以登基天帝了!”
神官天劫未破,所有人都以为秦熄是因着血脉觉醒飞升上神的,包括他自己。
陆雪缘盯着星盘半响,心道:这样也好,就不会有人怀疑了。
黑紫色魔兵列队布阵,一片银蓝轻甲追随景王上神杀入黑莲祭台,乌泱乌泱的。
只见一位素袍溅血、面如满月的翩翩公子驭马而行,跟着护驾的审判兵以及赶来的魔东铁骑,一具木头身体的士兵被托在马背上,脸上的青铜面具坠地,露出一张少年脸——羽童。
陆雪缘一眼就认出了陆沉棠,却发现羽童已经是木头人了。
却见羽童魂识被冻住,只能像皮影木偶一般存活。是秦熄从黑白棋盘中救下陆沉棠后,将偶利兵团破阵,在一堆破铜烂铁废墟中找到了故人。
“雪缘!”
秦熄那双鹰隼眸子定睛在她身上,少女望向他,视野中能看到男人背后仿佛六朵的黑莲花,为他添砖助力,男人徐徐走开,背后九条游龙戏珠的银蓝斗篷猎猎作响。
看着许久未见的男人,少女眼底秋波盈盈,心旌摇曳。
黑牢中的磨难没有将他击垮,反而变得愈发强悍,哪怕距离三丈远,她都被他无意识溢出的法力压得窒息。若是靠近他,陆雪缘觉得自己能当即破碎。
“秦熄……”少女声音又淡又弱,眉眼却弯成月牙,“你来了。”
“我来晚了,雪缘,对不起,我没有抛下你,不要恨我……”
他与梦中一样,还是那般威风凛凛,英姿勃发,尤其是这一身冥王殿特制的审判战袍,浑身散发着雄浑的力量,九龙戏珠的图腾昭示着他即将成为三界的王。
一个神魔混血的上神,来日荣登大宝,继承龙鼎和慕冥的衣钵,定会庇佑他的族胞,无论是神界子民还是魔域,手心手背都是肉,也许混战多年的神魔族群看在景王的份上,得以休战。
乾坤清朗,三界安稳,底层的凡人百姓可以安居乐业,再不受战火纷扰。
陆雪缘浅浅微笑,目光回转,落在穿透掌心的玉笛上。
她另一只手握住玉笛,众目睽睽下,嘶吼声划破天寂,用力一拔!
秦熄:“雪缘!”
虞星连:“雪缘!”
陆沉棠:“缘儿!”
萧鹜:“嫂子!”
汩汩的腥红溅在石壁上,她被淋成血人。
紧接着,紫色法阵七角释放出七根魔绳,捆绑在少女的四肢、脖颈、躯干。
每一根魔绳都氤氲出紫色梵文,密密麻麻汇聚在她的四肢。
苍白的腕子被接连打上一串串符咒,淬出诡谲的灵流,纠纠缠缠簇拥在她身边,像是在结契……她在跟星盘结契!!
星盘是魔物,是魔物啊!
“快去救她,秦熄,快去!”陆沉棠架着羽童,哀求不断。
“都不要过来!”
被困在阵中,陆雪缘撕心裂肺地尖叫,身上出现一圈魔光,宛如紫色火焰,将她层层包裹。
陆雪缘掏出一只香炉,歪头,微笑着冲秦熄伸手,张开,秦熄的手搭到她的掌心,碰触之间,竟发出七道紫黑色的幽光。
这是,第七颗黑莲的光。
一众吸气声接连不断,也没看清具体形状,士兵们纷纷议论,“这是邪种,黑莲邪种!”
“七颗黑莲邪种”全部被她放进香炉里,邪种与香炉融合,释放出刺眼的魔光,她举起玉笛作为武器——
只要蓄力一刺,便可以借助邪种香炉的力量,击碎星盘同归于尽。
“雪缘,住手!”秦熄的嗓音中气十足,命令式语气,冀图震慑她,“不管发生了什么,孤都陪伴在你身边,你别做傻事。”
然而,她偏不动手。
只是握着半截玉笛,停在半空中,半响,将那玉笛裂口的刃部指向了脖颈,暗红的血注淌至锁骨。
“你们再往前一步,我就……”少女眼眸半开半阖,单薄的身子随之摇晃,显然已是强弩之末,灯尽油枯......
“嫂子!”萧鹜焦急:“你究竟在星盘里,看到了什么?”
陆雪缘瞪了他一眼,玉刃再次没入两寸:“闭嘴!”
魔兵与审判兵面面相觑,敌我双方不敢出手,按兵不动。
半坍塌的黑莲祭台陷入诡谲的寂静。
良久,她终于看向秦熄,笑得坦然。
“秦熄,上古年间历代香炉神君编创的全部招式,被压在香炉神殿贵妃枕内部的妆奁匣子里。密钥口诀是你的生辰八字,三百年前,我将它们藏在那里。归你了。帝君之位,我不会和你争了。”
紧接着,她侧目,对萧鹜说。
“夏聆町的事,恕我无能为力,但是你要记住,她并不是有意要割掉你的逆鳞,夏枂当年以毒灵芝附身于她,五毒俱全的身子,早已由不得自己……”
陆雪缘又看向虞星连。
“那年神魔大会,仙京朝门一见,我与你说过的话,从那里便埋下祸根。如今我与星盘交易,解了你与嬴煞的神契,你可以解脱了。我终于知道,白凤凰为何会留宽恕符给你,这一切,乃我之过错。可是那年鬼司仪的棺阵,我回去找过你。虞星连,不要再怨恨秦熄了,你体内紫薇斗宿过度滋生,却不知道,他也替你扛过雷鸣天劫,若这一次还能活下去,他们伤你的,我会用命还你,这是我欠你的……”
虞星连根本不懂她在讲什么。
他何时在仙京朝门与她相见?什么星盘神契、紫薇斗宿、雷鸣天劫?!
与此同时,在场之人无不惊愕,认为这少女疯了。
萧鹜满眼茫然,陆沉棠泪流不止。
只有秦熄沉默不语。
陆雪缘冲陆沉棠一笑,“哥,带秦熄走,好好辅佐他。”
陆沉棠听不懂,也不想听懂,他捂住脸,泪水满溢。
轰然,无数黑莲祭台接连爆炸。
涅槃的光芒照射下来,漩涡之门审判兵从天而降。
秦熄的黑扳指瞬间有了反应,大龙女已恢复肉身,正在前线与审判兵抵御魔兵。
对面是穷奇兵团兵戎碰撞的声音。
“景王上神!穷奇将军来报,漩涡之门处,出现了天梯,且审判兵和魔东铁骑各执一词,争辩不下,快要自相残杀了!!”
天梯是远古神器,千百年前存于冥王殿,就是为了躲避天劫准备的。
如今缅因山塌陷,周边的丘陵山脉也随之崩坏,巨大的天劫面前无力自保的人太多太多,他们想要活命,就只有爬上天梯。
审判兵认为:
只有仙籍或者在凡间曾是神官信徒之人才能乘坐天梯。
魔东铁骑认为:
天梯若想上去,必须用法器金丹或者钱还有魔薄中记载的香火供奉来换,供奉少的人就上不去。
审判兵和魔东铁骑观念冲突太正常了。
一个是龙鼎帝君规训出来的,一个是魔尊慕冥规训出来的。
龙鼎渴望做九天之上的真神,他重视神官爵位,虚伪地将天规法度捧上神坛,其实最想坐拥天下香火,令万民拥护朝拜。
而慕冥以怨气修魔,认为弱肉强食,强者为尊,崇尚无上的力量,若不能为魔域做贡献,就不配活着。
他们各有一套,却从未考虑过别人的死活。
秦熄是魔尊和帝君共同的希望,虽以血脉优势顺利飞升,但该历的劫难依旧没破,所以渡劫的光芒没有出现,自然不能承载那么多人的性命。
求生是人的本能,死亡是最可怕的。
黑扳指传来厮杀打斗的声音,这是一场惨无人道的生存之战。
为了活命,为了保护家人,众人抛弃了道德与人性,提起脚下士兵的断刀残剑,蜂拥而上,一个个往天梯上爬,还不忘砍断别人爬梯的绳子。
…“抓住啊!不要松手!”…
…“娘亲!娘亲——!救命!”…
…“救救我的孩子,他才三岁,他不能掉下去——”…
…“啊啊啊啊啊,我爹掉下去了,不要!”…
…“谁来救救我们,神官殿下,想想办法救救你的信徒吧!”…
听着众人厮杀一片,妻子与丈夫分离,孩童号啕大哭抓不住天梯,最后大批大批哗哗往下掉,落入大地裂开的深沟里,山脉动荡,又一阵巨响过后,地面合并!
地震声、山体滑坡声,哭声、呼喊声、求助声……响彻云霄。
到此为止吧!
“难道……他们不配活下去吗?”
陆雪缘攥紧拳头。
忽然,一阵暖烘烘的金光充斥着她的灵魂。
这种感觉,快要被填满了。
犹如馨香芳膏般的琶音萦绕在耳畔,这琴声只有她能听到,是雅鸽在陪伴她,因为雅鸽知道,此时的陆雪缘,非常难熬。
“雅鸽......”
少女苦笑一声,“你还是来了,即使我不信你,即使我与嬴煞星盘这等邪物为伴,我明知星盘是魔所造,却硬着颈项执意与之结契,而你,还愿意在这时候安慰我。”
雅鸽柔声道:“星盘是魔物,你与星盘交易,本是罪无可恕,而你却是我拣选的孩子,我不会放弃你。不要怕,只要相信,你不会死的,放手去做吧。你的委屈,我都知道,我不会亏待你,会给你更好的东西。”
更好的东西是什么?
难道这世上还有比权力更好的东西吗?
陆雪缘施法的双手垂下来,陷入沉思。
她从来都是个自私的姑娘,随其所想一切,都是为了自己,偏偏当雅鸽的光芒充满在她身上之时,魂识中的零星碎片全部涌现——
...陆沉棠为她舍命剖丹...
...秦熄抱着她在法阵中受难...
...白凤凰麾下的纺织仙子被她编织狐裘,那样柔软...
...夏聆町放好的洗澡水,可口的饭菜,多号房中的挺身而出...
...秦乐安举着玉铜铃在审讯室为她作证...
...萧洛崖的短剑钉入树干,逼那些骂她的乌合之众闭嘴...
原来她,也曾被爱过。
原来她这般自私邪恶的魔女,也有这么多人爱她。
人是一种复杂的动物。
当她遭受恶意,被怨气压垮,感受不到被爱,就会想到报复、泄愤、对三界众生的苦难嗤之以鼻;但当她意识到被爱时,就会柔软,就会懂得白凤凰割血救人的心。哪怕只是一时半刻,但在她没有改变主意之前,抽去景王的心魂,让他渡劫成功,苦难中挣扎的人们就能得救。
又想到与星盘的交易:想得到什么,就要付出同等的代价。
反正她已与星盘结契,等价交换,公平的很。
陆雪缘抿唇一笑,意念成诀,她跪在星盘法阵中催动邪种香炉,片刻后,摊开手。
邪种香炉在掌心中,张开花瓣,七颗黑色莲子心如同黑夜里的鬼火,血口呲起獠牙,氤氲出缭缭黑雾。
天梯法力有限。
若叠加凤凰涅槃后与神龙渡劫两两相融的光芒,才有希望带走更多的难民。
可是渡劫神官有了心魂,就有了私心。无法放下自己,怎能造福三界。
缅因山下那么多人,无法全部爬上天梯,秦熄虽已飞升,但他若不抛下心魂,永远无法渡过命中的情劫。
这情劫是秦熄从娘胎里带的,是慕冥的罪恶延续到下一代命格中的咒诅,而这样的咒诅不破除,三界就会跟着遭殃。
忽然,男人一声呵斥。
“雪缘,快把邪种香炉丢掉,别让它们控制了你!”
陆雪缘冷冷侧目,“秦熄,三界众生需要你,为何还不去渡劫?”
“孤会去,但是会带你一起去。”
“秦熄,如果我们之间只有一柱香的时间,你会想做什么?”
魔宗师手指微颤,审判兵也纷纷看向景王上神,有几个已经握得兵器嘎吱作响,无人说话,却有种诡异的气息。
“……”
秦熄也顾不得大庭广众,毫不避讳道,“来日登基,我想让你做我的天后。”
陆雪缘笑了。
这满天神佛,食人间香火却高高在上,多么讽刺,无非是些获得了力量的凡夫俗子罢了。
若这世上真有神,定是体恤人的软弱,即便生于卑微,也有一颗强大的心,敢于用性命为众生赎罪之人。
香炉神君不会视人命如草芥,她跟龙鼎和慕冥不同。
她曾飞上神域,也曾跌落泥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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